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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校园文艺的偶像和暗影

苏丹 四面空间 2024-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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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时代的校园生活记忆中,总有几个无处无时不在的影子人物。他们是一代人共同体的记忆,是抽象过程中最终依存的个体,鲜活又具体。有他们的相伴,我们的青春记忆才有一种诗画的属性。





   张  帝  


张帝这个人物太特别了,八十年代早期到中期的大学生没有人会忘记他。他的歌曲腔调油滑,歌词不怀好意,和我们对“自由世界”的想象高度一致,因此他是第一批中国当代大学生们,在风华正茂的青春时代遭遇到的一个文艺误会。

 

张帝的歌曲居然没有被那个时代定性,这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因此它也逃脱了政治上的指责和格调上的批判。或许是因为与时代气息反差强烈,许多年轻人对张帝反而情有独钟。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大陆的文艺作品有一个巨大的缺失,即灰色的是不存在的。没有灰色的关照,正向的赞美和讴歌越强大,文艺面貌的整体形象就越单薄。张帝的歌曲有一股市民文化的邪气,他关照的是屁民闲暇无聊时的精神状态。他的机智灵活和插科打诨非常日常化,唱词中逻辑的反转有很强的拼贴感,让人松弛。《小姐真美丽》、《往事只能回味》、《毛毛歌》,这些耳熟能详的歌曲今天听起来依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让人重拾旧梦。


张帝《小姐真美丽》,视频来源于网络▲

 

张帝有“急智歌王”的称号,他的歌唱现场发挥的程度很高,能应对观众提出的各种难缠的问题,巧妙化解尴尬的局面。人生社会亦是如此,人和人在复杂中构筑起社会网络,相互之间的恶搞、取笑是常态,个体需要不断摆脱困境。张帝的歌曲的魅力就在于用反讽、自嘲等幽默的方法在生存之境中取得了平衡,让自己和每一个人包括发难者脸上挂满麻木的笑容。无厘头的发问,东拉西扯地回应拼凑而成的图景具有一种喜感,它们是文艺之中中性的部分。

 

1982年我的哥哥大一放假回家过春节,他一股脑把张帝的歌曲和《北国之春》等主流歌曲一并带了回来。一个新时代大学生每天嘴里哼哼唧唧唱着的这些歪歪扭扭的歌,令我感到陌生,但也觉得有趣。张帝的这些歌曲旋律简单,歌词直白生动,腔调在靠谱和不靠谱之间,音色慵懒,拐弯抹角,初听起来感觉很严肃。当音乐老师的妈妈听得一脸迷惑,她问道:“芃芃你唱得这是甚么玩意儿呀!”大学生回答道:“这是张帝!”同时一脸的不屑。

 

改革开放伊始,《青年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些健康的歌曲构筑了一个明媚时代的底色,而张帝的歌曲絮絮叨叨,唱词不干不净,在这壮怀激烈的时代画面上不是杂音胜似杂音。

 

我当时的第一直觉认为这是黄色歌曲,但仔细分辨那些歌词,倒也滴水不漏,没有什么太过腐朽的字句,甚至还有宣扬中华民族伟大家庭伦理的内容在熠熠生辉。比如有一首歌在讲述婆媳冲突中,男人的立场和智慧,深得大陆人民认同。还有一首《不老的爸爸》,非常欢快诙谐,当是赞美人间家庭天伦之乐的金曲,百听不厌。这首歌曾被大陆歌手王洁实和谢莉斯二重唱过,但我觉得还是张帝唱得有味道。


 

1984年我走进大学校园时,耳畔的歌声已变成了《酒干倘卖无》、《垄上行》,但张帝的歌曲依然没有被淘汰出校园,非主流的他像影子一样紧紧咬住了时代的尾巴。与其说是张帝咬住了时代,倒不如说我们这代年轻人不舍得抛弃他。班级里喜欢他的大有人在,建筑二班营口来的刘仁君是个张帝迷,每天不遗余力地在班级里推广这位相貌不佳的酒吧歌手。我们同宿舍的小俞也是张帝的拥簇者,经常和大家为了偶像的地位争执不下。同学废废最喜欢《问答》中关于洞房花烛夜的那段,不过更多的同学对歌曲中提到的“massage”更感兴趣,大家想象中的这个名词一定是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有密切关联,讳莫如深。有一次班级联会上,在同学们的哄闹下,刘仁君给大家演唱了《没老婆》,之后又演唱了一段东北二人转中的酸曲,我突然发现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民间智慧不仅仅体现在劳动和饮食文化的创造性上,在文艺上更典型,传说中的刘三姐对歌,现当代酒桌上仍然欢闹不息的漫瀚调都是如此。


张帝进行现场即兴问答演唱片段,视频来源于网络▲


但是“急智歌王”的歌曲终究是被主流文化边缘化的,因为习惯激素和鸡血的社会担心这样的文艺会令人意志消沉,我们争分夺秒地走在实现“四化”的道路上。所以在校园文化中,张帝的歌曲大多只存在于学生宿舍里,紧张的学子们也需要松弛,需要娱乐。也足以说明那个时代的包容性,这灰色的部分对于中国文艺的蓬勃发展具有潜在的价值。但是有一次张帝的歌曲破袭成功,被一个校园歌手带到了全院文艺汇演的舞台上。那天那位林姓歌手选唱了张帝的曲目《一杯苦咖啡》,没想到这首有点颓废的歌曲大受欢迎,全场掌声雷动,应和声此起彼伏,令团委、学生会的负责人一筹莫展。



八十年代张帝的歌曲流行的渠道也是灰色的,没有正规途径的出版,人们多是通过磁带转录来分享“急智歌王”的魅力。这也造成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一直弄不清这家伙到底长啥样子!直到进入互联网时代,我才看到了这位老兄的尊荣。实话实说,这家伙长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松弛,一看就是一个好男人。


张帝,王宁绘▲

 

最近有一次出差去印度尼西亚,见到喜爱文艺的收藏家林先生,我还向他打听张帝的事情,那一代人都蛮喜欢这位歌手的。而我们这代人更是忘不掉这位五官稀松垮塌的歌坛人物,他的歌曲是那个时代的胡椒,往事只能回味,没有胡椒的回忆就显得过于寡淡。

 



   理查德·克莱德曼  


如果张帝是灰色的,那么法国人理查德·克莱德曼就是金色的,而且是金色王子。一头金发的理查德·克莱德曼曾经用金色光芒笼罩着中国。从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十年期间,他的存在是一个浪漫主义时期的社会需要,是大众文艺化的爆点。

 

对于中国社会的大众来说,法国是西方浪漫主义的代表,是诗意栖居的典范。而这些想象需要具体体现在一个活体之上,它应该是具象的,全面的,形色兼具。无疑,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所有条件都应和了这种需求,满足了这种想象。


理查德·克莱德曼,王宁绘▲

 

1953年出生的理查德·克莱德曼4岁就开始学习钢琴,6岁时据说已经指法纯熟被尊为神童,23岁时发行了第一张个人专辑,26岁时举办了第一场演奏会。他有着一份华丽的个人发展履历,每一个字句都释放着金灿灿的光泽。再看他演奏的曲目:《秋日的私语》、《梦中的婚礼》、《水边的阿狄丽娜》、《星空》、《爱的纪念》、《罗密欧与朱丽叶》等,不是浪漫就是经典或情境主义,像他这样的在中国不红才怪。


年轻的理查德·克莱德曼在练琴,图片来源于网络▲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演奏是以古典音乐为基础,积极融合现代音乐而形成更加通俗的风格。他的演奏朴实、流畅、旋律悠美、起伏舒缓适度,其乐曲抒情浪漫,追求诗意的表象,深为大众所喜爱。在我们对八十年代的回忆中,如果说张帝的歌曲具有酱油的底色,刘文正、张行、齐秦等人是暖灰色的变调,那么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音乐则是已逐渐褪色印象中金色的一抹,旷日持久,依稀可辨。他演奏的曲目通俗,却能唤醒大众的浪漫想象和情绪,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水边的阿狄丽娜》几乎是有画面感的,也是有文学性的,其明朗的音色,清晰有力的节奏所表现出的充沛的生命力,和大自然清新脉动的气息是对那个强有力时代的一种变奏,令人耳目一新。中国大众把这种轻音乐类型的演奏归结于高雅音乐的范畴,百听不厌;他所演奏的《致爱丽丝》这首曲子因为贝多芬的背书更是成为“政治正确”的代表,它的旋律让绝大多数女性和少妇痴迷,不可自拔。在单身宿舍的日子里,二楼的一位女性邻居经年累月,坚持不懈,每天下班后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磕磕绊绊地先弹几遍《致爱丽丝》。她的苦练不仅感动了我,也成为了我对这首曲子感到乏味甚至恐惧的根源;《Childhood Memories》火的时间不仅长,而且滥用的范围广,从餐厅、酒店大堂琴师每日所弹的必备曲目,到商场、厕所的背景音乐,实现了对中国社会公共空间的全覆盖,可谓达到空间语言权力的顶峰。



据说理查德·克莱德曼对中国的好奇始于小时候学习世界地理,从老师的讲述中他知道了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神秘的国度,深切向往。而中国的确是他的发祥之地,在八十年代中期,他的音乐在中国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有文章说他在全球拥有数千万粉丝,对此我表示怀疑,这个统计至少在中国是不全面的,克莱德曼红透中国的十年期间,几乎所有的音像店里都会摆着他的磁带,《命运》专辑封面上一头金发、身着蓝色西服、扎着白色领结、依靠在钢琴旁的钢琴家简直是帅呆了。后来好像还有一盘磁带的封面是纯粹的白色,其中点缀着稍许的金色,这几乎是梦幻般的泡影显现,虚幻、飘渺。我敢断言这个现代版的白马王子,绝对迷倒过我们这个国度里1/3以上的女性人口。


理查德·克莱德曼专辑封面,
(左)《命运》,(右)《爱情三部曲》图片来源于网络▲

 

大学校园是克莱德曼钢琴曲的肆虐之地,校园广播里,教室和宿舍的录音机中反复播放的都是他的音乐。在八六级入学后的一次文艺汇演上,两位八六级的女生王黛和朱涛表演舞蹈时的配乐就是《秋日的私语》,那首曲子多愁善感、细腻,她们的舞姿柔美、挣扎。这个节目在深秋季节的演出更是形成一种宏大的时空共鸣效应,它几乎征服了建筑系的所有男生,活动结束后许多人即对两位舞者展开了疯狂的追逐。克莱德曼的音乐具有迷情的作用,对象是那些听众和旁观者,所以我认为在那一场成功的煽情过程中,除了两位可爱女生的不凡表现,还有克莱德曼挥之不去的影子。


文艺汇演结束后建筑86级1班合影
第一排左二为王黛,左四为朱涛,照片由王黛提供
建筑86级1班秋游,孙玉石、袁振环等,侯其明老师拍摄

建筑86级1班外出写生

由左到右依次为上官安星、王黛、焦倩


理查德·克莱德曼造访中国之旅终于姗姗来迟,也就是他在中国获得广泛声誉若干年之后的1992年,他才第一次踏上这块他声称向往许久的神秘国度。可怜了那些望眼欲穿的追捧者。不过,克莱德曼的确深爱拥有庞大喜爱他的音乐及乐迷的中国,二十多年间前后共计25次造访。这位白马王子改编了许多中国的曲目,如《梁祝》、《茉莉花》、《山歌好比春江水》等,这举措更加拉近了他和中国观众的情感距离。


理查德·克莱德曼在北京天坛,图片来源于网络▲

理查德·克莱德曼演绎《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视频来源于网络▲


专业领域对理查德·克莱德曼的评价和大众的广泛认同之间还是存在较大的差距,无论是古典钢琴演奏领域还是爵士钢琴演奏领域对其评价都并不算高。更有好事者甚至扒出来他因成绩不佳被巴黎高等音乐学院退学的历史。

 

但是站在一个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位钢琴界的通俗王子对推动中国社会钢琴事业的发展功不可没。许多普通大众就是在他的煽动之下,开始让自己或下一代进入钢琴学习广阔的矩阵之中的。这个阵列排山倒海,席卷从中心城市到三四线城市的人民群众,为大中华音乐美育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人们对钢琴的美好记忆很多都是从理查德·克莱德曼开始的,他掀动的浪漫主义音乐情绪经久不衰,长达三十年之久。以至于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的2012年,克莱德曼重返中国巡演活动虽然逐渐走入三四线城市,但场面依然热烈,一票难求。


 90年代学习钢琴的儿童,图片来源于网络▲


对于我的大学文艺记忆来说,理查德·克莱德曼不可替代,他用音乐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把青春的洋溢引入浪漫主义的歧途。他是那一时代人民大众心中的神,他永远活在我们关于青春的记忆之中。

 

非常文艺的八十年代,有许多歌手、乐手的作品都涌进了大学校园。在张帝和克莱德曼之间群星璀璨,不胜枚举。而这两位大神像一只橄榄球的两端,总是最先触碰我记忆的两极。把此二人并置植入历史的画面中,耐人寻味。猛一听有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不着调之感。其实有一定道理,且符合人类记忆的规律。

 

文艺的八十年代,文青遍地成灾,我们像蝗虫一样在时代乐章的伴奏下奋飞。在这宏大瑰丽的乐曲中,张帝的歌曲是最低音,代表了庸俗和恒常,它被表面的激昂所掩盖,但是当你艰难地泅渡过辉煌岁月,步入中年、中老年、老年,你才会体味到酱油的亲切,烟火的温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音乐在风起云涌三十年后终于进入余音袅袅的低迷状态,但它依然是历史的余晖,在我们记忆的深处鼓捣不息。





感谢:

艺术家王宁为本文绘制插图

王黛为本文提供照片






四面空间艺术中心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环境建设艺术咨询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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